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＂我選擇是積極性的挫折＂--尤努斯
昨晚的東京奧運會開幕式，81的孟加拉經濟學家尤努斯（Muhammad Yunus）獲得奧林匹克桂冠獎，他透過遠距感謝。
鏡頭中，他身後的書架，他穿的麻紗立領襯衫，他的眼神，跟十五年前我在孟加拉首都達卡採訪他時，幾乎一模一樣。
那是2006年11月，他剛得到諾貝爾和平獎，但其實他所處的達卡，正是內戰方歇，滿目瘡痍，我不知好歹跟主管提案，一定要訪這個人，他的想法與做法太特別了！然後竟然被同意，去一個電話不通，飲用水被下毒，隨時停電、搶劫，人民平均日所得不到二美元，被聯合國列為全世界最貧窮的地方。
在採訪時間都沒敲定的狀態下，我們在內戰交通解嚴後的四天，一行三人抵達達卡，下機時，半夜兩點，為了不被刁難，就在護照裡塞錢，碰到一個塞一個，很快出關了。畢竟這麼窮的國家，誰不會愛錢？
走出破爛的機場，完全傻住。無以計數的男人，透過鐵絲網，對旅客伸手，有的也沒伸，而是睜著大眼，貼在鐵絲網上盯著出關的人。我們趕緊上了一個看來正常的計程車，沿路黃沙漫天，到處是石塊，還有如戰爭壕溝般的石牆，鐵絲網，外露鋼筋的水泥房，半夜仍有人在路上晃，或呆坐，瘦黑身形有如幽靈。
我們帶的行李，裡面一半是泡麵，還有幾罐水。行前查了資料，孟加拉經過一連串與印度的戰爭與內戰，水井被下毒，就連首都的供水系統也不能信任，必須喝自己帶的水，或旅館提供礦泉水。絕不能在外頭飲食。
到了旅館已經累癱，沒多久就天亮了。同事打電話去尤努斯窮人銀行的總部辦公室，交涉採訪時間，電話還是非常難打，索性就按照地址，直接叫車殺過去。
但是我們撲空，他不在。我們就在現場找人聊天，攝影到街頭找題材。到了第二天，上午八點照樣去報到，等了半天，還是不在。好像是第三天，等到人了，但他有一大堆會議，很多人也在等他，無法停下來好好講話。
但他看到我們了，露出招牌笑容，給我們一個大大的擁抱。當時他66歲，雖然頭髮全白，但人是帥的。
第四天，他的同事說，應該可以有一個專訪時間，我們很高興，但沒多久，發現德國、義大利的記者，也是像我們一樣，每天去等，結果排在我們前面。一位德國記者問超過原定時間，我們很怕今天又撲空，結果我的剽悍年輕同事，操著流利的英文把德國記者狠罵一頓，那個德國男生被這氣勢嚇到，沒講幾句話就匆促結尾。
然後我們終於可以好好訪問。
他的辦公室極為簡單，兩周木書桌，四十年前台灣鄉公所會用的那種，搭配幾張簡單的木椅，天氣很熱，卻沒有冷氣，鐵製電風扇發出規律的嘎嘎聲。
他穿著麻製立領細格襯衫受訪，他已經連續幾天穿一樣的衣服，那是窮人銀行旗下紡織公司製作的，輕且涼爽，一件不到一百元。問到這款衣服，他才說，孟加拉的紡織師傅手藝極高，卻有很多師傅，因為不願意配合英國政府，而被剁掉右手食指。
在昨天奧運開幕儀式，他也是穿這款。
他的身後，是辦公室裡唯一的裝飾，一大片的書。他出身孟加拉珠寶商，年輕時是少數有能力到美國留學的孟加拉人，當時同樣跟他可以一起出國的有六人。他畢業後，娶了美國太太，在美國大學教經濟學，有車有房有優渥薪水。看到孟加拉在與印度戰爭後宣布獨立，他內心激動，三年後，辭去教職，帶妻子回到這滿目瘡痍的獨立國家。
緊接著，他碰上孟加拉大饑荒，街上全是乞丐、死屍，當時有一百萬人因饑餓死亡。他在孟加拉大學，對著經濟較優的學生教授經濟學，走出大學，倒在地上的人等待死亡。他氣自己：我教的這個經濟學，到底有甚麼用？
他決定放下教職，走進窮人的世界，去理解他們為什麼無法翻身。他發現了二個主要原因，一是銀行不願意借錢給窮人，窮人只好跟地下錢莊借款，永無翻身之日，二是當地婦女在家中如同畜生，不識字，沒地位，不能碰錢，銀行更不可能借給她們錢，全國銀行不到一％的借款借給女性，而這些卻會被她們的先生拿去用掉花掉。偏偏，女性是最想讓自己與小孩翻身的一群。
於是他創立窮人銀行，要挑戰的，不只是傳統銀行＂窮人不會還錢＂的觀念，更挑戰＂女性不能借貸＂的觀念，兩個都很難很難，等於跟整個社會對抗。
他的妻子受不了這生活，選擇離婚，帶著女兒回到美國。過程的艱辛，這裡不敘述了，可參考商業周刊994期封面故事＂他，扭轉一億人命運＂。
採訪中，我印象最深的一段對話是這樣的：
＂當初你成立鄉村銀行，你大學教授同事怎麼看？＂
＂他們都笑我，認為小錢成不了大事。他們講的是國內總體經濟學，需要的是大量投資，這點小錢（指微型貸款），不過是浪費時間＂。
＂他們這樣說，你不會覺得很挫折嗎？＂
＂假設我甚麼都不做，也會覺得很挫折。在孟加拉，每個人都很挫折，做不做，你可能都很挫折，我只是選擇其中一種，我選擇的是積極性的挫折，我在做一件有可能成功的事。＂
也是從他的採訪中，我第一次聽到＂社會企業＂的觀念與運作。
當天採訪完，我跟同事鬆了一口氣，到外使館區一間簡陋的餐廳裡吃飯，突然全區停電，小餐廳裡漆黑一片，店員扛起兩把大槍，就往外面衝，站在門口，另外一位幫我們點蠟燭，要我們繼續吃已經食不下嚥的薯條。店員解釋，停電會有人闖入搶劫，所以要荷槍站在門口自衛。
後面幾天，我在孟加拉鄉下看到，人們太窮，沒錢買牛，就用人揹著牛犁來耕田。首都的路邊，看來快餓死的媽媽抱著瘦乾的孩子，用空洞眼神望著我，連乞討都無力。
我們離開後兩個月，2007年1月，孟加拉又陷入全國緊急狀態，我們剛好在那停火的短暫期間去。直到2009年以後，政局較穩，才有許多歐美紡織廠進駐，經濟開始好轉。
現在，孟加拉被聯合國從全球最低度開發國家，進入開發中國家的審查過渡期，當年人均所得是全球第186名，現在到了136名。還是窮，還是苦，但已有很大進步。
在維基百科查孟加拉，可以看到這樣這樣一段描述：
“孟加拉國著名的經濟學家穆罕默德·尤納斯，通過 Grameen Bank（窮人銀行）的廣泛微型借款，對孟加拉的經濟發展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。”
當年跟他同期出國的六位孟加拉年輕人，都在美國當律師、醫生、從商，成功、有錢。他在窮人銀行當時月薪，是一萬三千多台幣。他拯救了幾億人，影響一個國家。但他也可能丟了家庭、丟了教職、想法失敗，一事無成。
「這就是人生｣，他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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